创作·小说丨路魆:鼠汤

热度:1 发布时间:2023-10-14 20:47:03 来源:江南体育全站登录入口


  姨母最近惹上了麻烦。她某夜和姨父吵架,朝他裆部踢了一脚。那时的姨父已年近七十,第二天清早,他人就死了。“我——我只是轻轻踢了一下啊……”姨母在电话里跟我说,声音颤抖,那么虚弱。后来医生说,姨父是死于脑出血,跟姨母那一脚关系不大:“我相信你丈夫会原谅你的。”但我也相信,这只是医生的安慰之辞,毕竟世间万物的齿轮都在咬合转动,相互脱不了关系。

  医生没能成功安慰姨母,反而使她患上了焦虑症。因为她想求得丈夫原谅,可要想得到原谅,那就必须要姨父开口——但人死了如何复生?姨父要是真的复活了,她有勇气开口吗?所以姨母活在恐怖的矛盾中,还苦苦哀求我前去探望她,想个办法帮她排遣内心无尽的愁悒呢。

  姨母的话触动了我。那段时间,我也跟丈夫吵了架,虽然没闹出人命,但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。因为一件也许只有在人类最离奇的幻觉里才会出现的事,在眼皮底下发生了。

  我在福利院长大,没有兄弟姐妹,父母在一场大火中被烧死。仔细想想,姨母是我唯一的亲人。惭愧的是,我都快把姨母这个人忘了。我住在城里,她住在遥远偏僻的山区,我们早已不联系了。在我记忆里,她的样子是那么模糊,甚至在接到电话时,我还以为有人冒充了她。但那确实是姨母本人。我感到了一种可怕的宿命感,上天似乎注定,我所在的这个无聊的城市终究会跟那个荒芜的山区产生隐秘的联系,迫使我去见见那个可怜的老女人。比如,我们会一起在宁静的院子里坐下来,谈谈婚姻经验,谈谈如何自我原宥。

  出发的前夜,我还在回忆跟丈夫吵架的情景,直到那时,我仍觉得当时的事情只能用幻觉来形容。那夜,我丈夫被马桶冲走了——这是我亲眼看到的,而且,还是我亲手按下了冲洗阀,将他冲走了。我很内疚,又害怕他回来报复我。我必须找个地方躲起来!这跟姨母的遭遇多么相似。我们两个已是“末路狂花”。

  现在,丈夫很可能已经死了。就算没死,我想他也如愿变成了一只下水道的老鼠。有天,他跟我讲,他注定会变成一只老鼠。我问:“哪来的奇怪想法?”他说:“我早就有这种预感了。我老是梦到自己长出老鼠牙。还有,你别忘了,我属鼠。”他就算变成了老鼠,也好歹活着吧。我用这种可笑的理由安慰自己。说起我们吵架的缘由,其实也很简单。不久前,他和几个同事去冰河冬钓。我问他,冰河在哪儿?他含糊其词,蒙混过去:“有些事情不可以跟外人讲。”“我怎么是外人呢?”我反问。谁知他抓起钓具,便摔门而出。一直以来,丈夫对周围的一切,比如对房子,对房子里的我,都有一种近似于孩子对玩具的私欲。

  几个邻居也闻声而来,要见识一下丈夫钓回来的大鱼。但他们肯定会失望的,因为桶里一条鱼都没有。我不知道他的兴奋劲是从哪儿来的。他收拾好行李,拉我坐下来,滔滔不绝地讲述冬钓的乐趣,完全忘了出门前我们吵架的事。他自顾自地讲着,但我没有听,因为我注意到,从卧室传来某种轻微的皲裂声,也许来自木质家具、瓷器,甚至镜子……它们都在开裂,熬不过这个寒冬。

  但丈夫还在回忆他的冬钓趣事:冬钓的河在牧场东边,十二月中旬,西伯利亚的风漫无边际地刮,吹过河面,河面就结起冰。

  因为气候异常,草场退化成沙,只剩硬扎扎的草根。他们四人在渔具店里买不到冰镩,到了目的地后,花了一天时间才买到了手摇旋转式冰镩,和四棱冰镩配合使用。不过,这很值得,在店家的专业指导下,他们很快就上手了,学会了如何凿出一个好看又实用的冰洞。每人都凿出了一个好看的冰洞,河水透亮发蓝,静静地流动。他们在各自的位置上垂钓,仿佛回到美好的南方夏日,钓着自己想象中的金色大鱼。但时间过去很久,他们仍一无所获,因为忽略了冬钓时一定要考虑的因素,比如水流、时辰、温度、诱饵大小。一群人在北风中,越来越疲乏……

  讲到暴风雪来临时,丈夫停顿了好几分钟。我一声不吭,几乎睡着了。突然,厨房里发出巨大的哐当声,有啥东西掉了似的。丈夫蓦地站起来,神色慌张,死盯着厨房。我睡意顿消,吓醒我的不是厨房的巨响,而是眼前这样的一个男人,不久前他才怒气冲冲,摔门而出,归来后又异常兴奋,好像在刻意掩饰什么,说着说着又突然变得神经兮兮。我去厨房检查,发现仅仅是风吹开了窗户,吹倒了刚切过土豆的刀。

  丈夫慢慢坐下来,揉着大腿,似乎很冷。他没再讲下去,更像受到强烈的惊吓,疑神疑鬼。我也变得疑神疑鬼,老是听到东西破裂的声响,这声响起初从卧室传来,后来从厕所传来。

  他竟然剧烈呕吐起来,在吐出的灰红色食糜里,有一根人类手指形状的东西。他吐得越来越剧烈,好像把自己的身体也变成了呕吐物,最后在我眼前,他变成了一摊跟呕吐物无异的胶状液体。一种说不清、道不明的邪恶感,让我开始怀疑人到底可以古怪荒谬到什么程度。这种怀疑也出现在我自己身上,因为下一刻,我是那么冷静又冷酷地拿起扫把,把呕吐物清扫到马桶里去,按下冲洗阀,将丈夫连同他的恐怖故事冲到下水道去了。

  我以为,我能在姨母那间与世隔绝的山区老房子里,把来自丈夫和婚姻的那团巨大迷雾,忘得一干二净。然而,当我看到里面腐朽的家具,特别是那位终日坐在摇椅上,寂寞得快要发霉,与一只黑猫为伴的姨母时,我才知道事情彻底没救了!这不过是两个只能在冬夜叹气,却不能相互安慰的悲惨女人啊……两朵在末路枯萎的残花。

  姨母叫我自己推门进来,她躺在摇椅上,看着我时瞳孔有一瞬间放大了,随后又缩成一个小点儿。她冷漠和阴鸷的模样,跟电话里那个可怜的女人完全不一样。我在靠窗的沙发上坐下,垫子很冷,有冰那么冷。我感觉自己被骗了,就没有什么要紧的事。

  肥胖的姨母抱着那只跟她一样衰老的黑猫,坐在摇椅上,摇呀,摇呀。她的呼吸很微弱,她穿着剪裁不当的花衬衫,腰间系着碎花围裙,顶着蓬松发黄的头发,像凋零的鸡冠花。反倒是那只猫,虽然身体瘦削,但目光炯炯,在这片鸟不拉屎、人吃不饱的荒野,它靠什么生存下来,又为何能活得如此优雅自在?我敢打赌,它必然不会抓老鼠。

  和猫生活在一起的人,多么孤独啊。夜晚来临时,松树林还飘来一股清凉的甜味。猫跳出姨母的怀抱,像一道阴影般,倏地消失在另一道阴影里。

  “你不会喜欢这里的。”姨母说,声音如腐水流动,“被男人糟蹋了,才记起要来找我,你这孩子没心肝。”“是你要我来的!现在呢,你不是好好的吗?非要我来吗?”

  我说。“委屈你了啊?过去十几年,你来看过我吗?”姨母在摇椅上气得浑身的肥肉都在颤抖,“我开门时还以为看到了鬼!寻思你这孩子是不是早就死在啥地方,跟你爸妈一样死在火里头了。”她弄出嘤嘤的哭腔来,但我知道她没哭,只是为了让我内疚。“我也没想到你还活着。”我解释。姨母轻轻叹了口气,开始找猫。“喵喵,你在哪儿?来妈咪这里……”猫在屋顶上,我听见它轻盈的脚步声。它跳过屋檐,落在毛茸茸的干草上。这时,我发现姨母瞪着我,眼皮子一眨不眨,“说不定哪天我死了也没人收尸。总不能指望我去找你吧?”我支支吾吾,说不出话来,含糊应了过去。“至于你姨父,没吭声就死了,丢下我这个老太婆。”“人终有一死。”我说。“不,他是被我踢死的……”姨母很自责,但马上转了话锋,“不是,不是!医生说,他是脑出血,跟我没关系!”“对,跟你没关系。”我说。

  “婚姻这事儿,谁又能说真的跟自己没关系呢。”姨母说,又继续找她的猫,没理会我,“喵喵……”

  我往窗外灰蒙蒙的冬季田野望去。那只猫咪正蹲在一只废弃油桶上,任由寒风把自己吹得像个烂毛球。在这个艰难时期,连一只猫都想寻短见。外面的风很大,灰色的云层在一群鸟飞过后,被弄出了一个巨大的螺旋。今天的高速公路,像一根没有一点食物残渣的肠子,空瘪、畅通,延伸至那座苍白山体的腹部,消匿不见了。我突然很庆幸自己能有这么一个庇护所。

  但我的肚子发出令人讨厌的咕噜声。我很饿,来这里后就没怎么吃东西,也没发现这间屋子里有吃的。可是,比饥饿更可怕的是我目前的精神情况,正朝着姨母那种歇斯底里的疯癫状态发展。焦虑在我的胸口集聚积压,产生一种空洞的回响,再这样下去,我的胸腔迟早会吞没这间黑房子的一切,直至自我毁灭。

  见我生闷气,姨母没心没肺地笑起来,又开始伸长脖子去呼唤她的猫咪。她的粘着椅子,长在那儿似的,人像一棵植物,在原地摇曳,痴呆,无知,原始,幼稚。她在生长,她的头发在往上生长,像霉菌往上冒,腾腾地膨胀。

  啊,我受够了!窗外狂风大作,我尝试推开门,但门外似乎有只大手在死死顶着。

  我被困在这个阴郁的大房子里,周围无聊又寂寥。姨母总是说着让人厌烦的、近乎痴呆的话。譬如,她总是谈论她的猫咪,说猫有九条命,而她的性命是跟猫连在一起的。

  “现在的它只剩下一条命了,”姨母伤感地说“它为我挡了七次致命的灾难。”“还有一次呢?”我问。“还有一次,就是你姨父死的那一天。”“猫咪想跟老头子一道去吧?”“它才不会这么傻。”姨母说。

  姨父死的时候,地里没有一点好收成,只有些许土豆,不够半箩筐,和一些还没长大就老得让人啃不动的芥菜。下了几场雨,番茄在树上就烂掉了。姨母很纳闷,一想到要拿这些烂货招待那帮参加葬礼的宾客,就胸闷气短,“他死了还要给我添麻烦。”“是你不会种菜才会收成不好吧。”我找到机会嘲笑她,“在城里的市场,每个季节都有好吃的蔬菜。”“你说种在温室里的蔬菜?真是奇怪的种法。”姨母嫌弃地摆摆手。她继续回忆。葬礼结束后,用餐要开始了,宾客从各个阴暗的角落涌出来,人数倍增。“他们是从哪里钻出来的呢?该不会是从坟墓里爬出来的吧?我还看到他那个死掉的老母亲,蹲在角落那里,笑嘻嘻的,肯定是来接他去的。”姨母对着空气说,仿佛姨父的灵魂站在那儿,“我把厨房的门关得死死的,躲在黑黑的厨房里,我既伤心又害怕。宾客在我的客厅上蹿下跳,像一群猴子叫叫嚷嚷,又像一群老鼠钻来钻去,他们大声争辩屋里哪些财产是属于自身个人的,还大声笑着问,有人找到遗嘱吗,简直当我不存在了。我还在为他们的伙食发愁,哎,拿什么喂饱他们呢?”

  我没有说话,就像在听丈夫回忆他的冬钓往事一样,努力去理解,但又不得要领,简直像一个容器,被他们狂烈空虚的情绪填满。黑猫还在外面的油桶上蹲着,我分明看到它的猫须上结着冰凌子。

  “对!那时它恰好从窗户跳进来,我的好猫咪。”姨母接过话,继续说着。“它在窗外面,你看看。”我站起来指着窗外,但她一眼没看。“不是!它的确跳了进来,我不可能忘记的。它还弄倒了一把刀,哐当一声,我吓得几乎要从窗户跳出去,害怕他们听到声音会闯进来,责备我这个老太婆穷成这样,还把自己丈夫害死了。我冷静了下来,捡起了刀。”姨母做了一个捡东西的动作,手里装作握着一个东西,“猫那双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我。我好像明白了什么。”姨母举起的那只手,突然用力挥了下去,还有一下轻微的反弹,仿佛砍着啥东西。“猫!”我忍不住惊呼。“嘘!”姨母打断我,“它的身体光滑洁净,脊背柔软又粉白。那些烂菜一下变得美味无比,整间房子都亮了起来,挂起大红灯笼似的。其实菜不够,宾客们吃得不满足,但很美味。葬礼结束后,他们钻进自己豪华的小轿车里,一溜烟开走了,一件东西都没有带走。”“猫,被吃了?!”我听到这儿,那种异样的感觉,跟我猜测暴风雪来临之后发生在丈夫身上的恐怖事件时一样,那绝非是如今这人世间该发生的。我看看窗外,猫还在油桶上蹲着一动不动,有一束奇怪的灰蓝色的光在它头上闪着,像是出窍的灵魂。“你姨父死了后,你又找上门来,扰人清静。”姨母伸长多褶皱的脖子,喘着大气,“我看见了,猫咪在外面呢。不过它只剩最后一条命了。难道为了让你吃饱,我又要去宰了它,取它的肉?”“我没这么想过。我不吃猫。”我说。

  “要是宰了它,它就不能像从前一样,从窗户跳进屋来,钻进我的怀里。就算你想宰了它,我也不让!”“我怎么会吃猫肉?你别再骂人了!”我说。“防人之心不可无。”姨母是在无理取闹。

  我很难受,外面天气越来越恶劣,油桶被风吹着,在那片空荡荡的草场上翻滚。那里没有小溪,更没有冰河,连梦里也没有。

  做梦时,我看到的是白茫茫的一片,什么都没有。在屋子里,我坐立不安。我是否在等待姨母死去,好让自己完全占有这间大房子?但只要她对活下去不腻烦,她就可以活到天荒地老。姨母那么虚弱,说出的话却像荆棘一样捆绑我,深深扎进我的肉里,又用恶毒的舌头打探我的生活,然后,一口咬碎!

  夜色弥漫,公路亮起了一盏路灯。偶尔有几辆小轿车在光晕中一闪而过。还有个高速公路加油站。一辆橘红色的货车在加油,从车上下来一个男人。他朝这边张望。我一惊,从椅子上弹了起来。他继续朝这边走来,时而隐没在阴影中。我立刻把窗帘拉上。

  客厅在依稀的光线中结构不明,这一个地区突然具有象征意义,如一个活着的墓地。

  我再次拉开一条小缝,朝窗外窥探,那个男的已经不见了。他的身影我很熟悉。我怀疑,是丈夫找上门来了,兴许他没死,还可以在人鼠之间来回切换形态……

  今夜,姨母难得睡着了。她穿着单薄的衣衫,躺在破沙发上,肥胖的身躯在黑暗中像影子般飘浮起来,手脚在空中游动。她在梦里寻找她的猫咪。只要我打开大门,这个虚浮的老太婆就会被吸走,湮没在茫茫荒野中。这是我摆脱她的好机会。可最后,我只是饿得打开了冰箱的门。冰箱里放着几块长了霉菌的黄油面包,一个深紫色的干洋葱,两根营养不良的胡萝卜,三颗小土豆。我把它们胡乱清洗了一遍,切成小块,在平底锅上煸炒了一会儿,然后加水煮汤。片刻,汤就煮开了,只是没有调味料。我关了煤气,一小束灰蓝色的火苗消失在那个黑暗的铁炉子里。此时,厨房弥漫着甜腻的味道。

  咿呀一声,门开了。姨母走进来,她有着宽大的头颅,还长着一对小眼睛,那只蒜头鼻鼻翼翕动,嗅着食物的气味。她突然一把拽住我的头发,要把我赶出去。“出去!出去!快出去!”“我还没吃呢!”“滚吧!馋嘴!”于是,我拖着饥寒交迫的身体,退出那个温润的世界,再次回到客厅里。

  当我想推开大门离开这个鬼地方时,一阵莫名的倦意袭来,遥远的事物纷纷进入我的梦里。我浑身发软,跌跌撞撞,倒在小床上。我听见下雨的声音,玫瑰花在院子里开放,露水晶莹剔透,似老虎的瞳仁。异常的命运随着雨一同落下,与冬草共同生长。在这间阴暗的房子里,季节不明,事物依照自身独有的规律运转着。在那个沉默无声的夜里,我忘记了饥饿,一遍又一遍地做着同样的噩梦,醒来时却全都忘了。它们纷纷藏在我的脑后。

  午夜,我把猫肉放进汤里。是的,我简直不敢相信,自己干了那件可怕的事。我撒了几把胡萝卜粒和洋葱圈,还有番茄,任由淡蓝色的火焰一直燃烧到凌晨。整个夜晚,我都蹲在炉子旁,在煤炉发出的微弱光线下,我喝了三个月以来第一口有肉的汤,还把它喝得一滴不剩。

  喝汤时,花脚蚊子在我的脑门上狠狠地叮了一下,又痛又痒。我去赶蚊子,不小心抖了一下汤碗,一块肉滚到了柜子底下。我看到,一个黑色的大家伙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,鬼鬼祟祟,在肉块前打量,很快,它就用小爪子把肉塞进嘴里。我举起铲子!啪!

  吱!哈哈!在铲子底下的,是一只被压扁的大老鼠!我撬开它的小嘴巴,从黄牙上抠出那块猫肉。哎,可惜,不能吃了,吃了恐怕会得鼠疫的。我顺手把老鼠和猫肉一起丢到窗外。

  蚊子也整晚缠着姨母。咿咿呀呀。她挥手赶走那些吸血的恶魔,还说,那是姨父死后变成的吸血鬼,要回来吸光她的血呢。

  下一个清晨,我还得继续忍受漫长的饥饿。姨母也醒了。回想起来,我之所以那么容易就忘了姨母,是因为她与我家交往并不太多。但每次来我家,她总想偷偷将我带走。有一回,那还是我很小的时候,不知为何,父亲给了她一个耳光,掐着她的脑袋,问她是不是脑袋有毛病。姨母哭哭啼啼,下一秒又笑逐颜开,说我是她的女儿。一直默不作声的母亲问父亲,到底怎么回事。父亲推开凑上来的母亲,开始回忆起他有过的女人,但他很肯定,自己跟姨母没有不正当关系。后来,父亲建议找个理由将她送到医院,她疯疯癫癫这么久,说不定还会继续疯下去。母亲不得不答应了。姨母被关在精神病院里半年后才放出来。在诊室门外,医生只是说,她脑子里有一条奇怪的小虫,干扰她的思维。“那虫子呢?”父亲问。“它安静下来了,不用担心。”医生回答。出院后,姨母回到乡下定居,在那儿遇到她以后的丈夫。无论我是否是姨母的女儿,父亲的话是否可信,如今,姨母已经成功地将我困在这里。

  一个更恐怖的想法,在我脑中滋长:姨母丈夫的死,跟我父母在大火中的死,会不会都是姨母一手造成的?!我被这种想法吓得不轻,冷风吹来,寒战有如一行蚂蚁,在我敏感的皮肤上爬过。

  我的床头正对大厅的窗户,我醒来时,一抬头就看到了那片方形光斑,笼罩在我头上。我赤脚走出房间。昨夜的雨该有多大呀,不远处的房子都倒了,在一片败瓦残垣中,只有姨母的老房子丝毫未损。

  姨母只穿了一件单薄的花衬衫,蹲在厕所门口,在修剪一盆吊兰。那盆吊兰的枝叶被剪光后,一下子又长出来,而且长得更茂盛。我经营过一家花艺店,养着钟爱的吊兰。可是丈夫最讨厌乱糟糟的吊兰藤蔓。因此,在婚后,我关了花艺店,家里的花盆也被清空。丈夫看着空荡荡的阳台,伸着懒腰,说:“终于干净了。”

  “这盆吊兰真难缠,明明把它的叶子都剪掉了,一下又长了出来。”姨母说。“你一整晚都没睡吧?蚊子可真多。”我说。“你看!”姨母转过头来,撩起浓密的乱发,露出丑陋的额头,“蚊子昨晚在我额头上咬了一个红包,我拆开来,里头没有钱,只有白花花的脑子。”“那么,你看到脑子里的那条虫子了吗?”“什么虫子?”“那条让你发疯的毒虫。”“不,我还没能跟它和平相处。听说,这种虫子是从猫咪身上寄生过来的。”

  姨母用剪刀剪下一小撮黑白相间的头发,在吊兰的根处挖一个小土坑,把头发埋进去,一边填土一边说:“尘归尘,土归土。”埋完头发后,她又说:“对了,孩子,你的烹调方法还不成熟,火候还差点儿。”“什么火候?”“厨房里的汤啊,不过真好喝。”姨母挥动那只拿着剪刀的手。糟了,我竟然没有把汤喝完。“是野兔子汤!”我辩解,“昨晚它进来想偷胡萝卜,给我抓住了。”“哦,是吗?这里还有野兔子啊?”姨母问。

  接下来的日子,愈加寒冷。姨母犹如一个软绵绵的柿子,随时都会烂掉。姨母用那双衰老的眼,虎视眈眈地审视着我,眼神中掺杂着高傲与轻蔑。猫汤并未让我完全恢复精神。我的思维变得迟缓,意识不停重复。

  姨母如今的遭遇仿佛是我生命的后续,是可预见的悲哀晚年。姨母的故事像幽灵般,盘踞在我的脑海里。

  前天晚上,大概凌晨三点,姨母的哭号声惊扰了我的噩梦,将我从噩梦中拉扯进现实。惊醒后,我在微弱的光线下,看到那些潜伏在我房间里的小生物:一窝窝的小老鼠。它们站立着,小爪子在胸前颤动,排着队推推搡搡,从我床边经过。领头的老鼠转过尖尖的脑袋看着我,其他灰溜溜的老鼠也纷纷停下来,踉跄地往两边倒,愣头愣脑,稳住身体站起来。它们以同样好奇冷静的眼神打量我。这时,一个黑影画了道弧线,接着,老鼠像跳蚤那样一只接一只跳到我的被子上来,拼命要往被子里钻。最小的那只,还要往我的嘴里钻!

  我猛地睁开眼睛,发现姨母正用双手掰开我的嘴,“把肉还给我!”她还在记恨我宰了她的猫咪。我一把推开这个疯女人,冲出房门。在一幅黑漆漆的肖像画下,我抓起电话,胡乱地拨打号码。电话那头只有一串忙音……一转过头,姨母已经追出来了,她变形的脸凑近我的鼻尖。我再次推开她,她一头撞到墙壁上去,发出“咚”的一声,瘫倒在灰蓝色的地板上。我退到墙角,“你真疯了!”“你怎么能骂人呢?我当年只是想把你从你父母手上救出来呀。他们要把你卖掉,卖给公司老板那个白痴儿子当媳妇,要不是我……呜呜……”父母真的想过要把我卖掉吗?我从来不知道,“卖掉就卖掉吧。你又何苦搞得自己被送进精神病院?”

  姨母爬起来,靠在墙上,回忆说:“是啊,那里全是白色的噩梦。我从医院逃出来过,后来白色怪物又将我抓了回去。他们将我绑在小床上,一绑就是半年。白色的母怪物每天给我打针,扎我的肉。我的饭总是给老鼠啃过,鼠尿味儿臊得要命。到了夜晚,白色怪物都在荒野里飘荡。我忽然同情起这些夜晚的孤魂,尽管他们在白天无休止地折磨我。我的灵魂飘出窗外,停在树梢上,看着在树下跳舞的他们。月亮多美呀,我忍不住一次次地流泪。”

  “那种感觉,我是知道的,就跟我丈夫夺走我的一切时一样。”我说,“他让我待在家里,说待在家里好。不过他不知道,我在和他结婚前,找到了一个铁盒子,里头有袋种子。我还特意开垦了一片荒地,准备种花——”

  “没有。那片土地种不出东西来,那时我的婚期也快到了。结婚后,丈夫不让我碰任何工作,更加不用说种花了。他还把家里所有的花盆都扔了,就为了断绝我种花的念头。但我还是日夜想着那袋种子,它是我活着的希望。”

  姨母已不再去找她的猫咪了,她现在正尝试在灰暗中飘浮起来,整个人渐入佳境。姨母悬浮在半空,轻盈得像只蜂鸟,而我却越来越虚弱,身体很沉,仿佛要不断缩小。某种奇特的联系产生了:有一次姨母拿起剪刀,剪掉了她膝盖上的一块皮肉,我吓得正要跑开,可我的膝盖竟然也流出血来。

  我相信自己已经远离不久前那种荒废无用的城市生活。虽然在这里活得艰辛痛苦,要自己去挖土豆、生炉子,对付幻觉里的老鼠,照顾神经兮兮的姨母,但庆幸的是,那个男的连同那段愚蠢的婚姻,都被马桶冲走了。似乎有场暴风雪,在逼近乡下,现在气温很低,我看到窗户上结起了冰花。等到河流结冰,我就可以在冰面上钓鱼了。

  “看!”姨母喊道。窗边那盆吊兰,正疯狂地长出粗粗的藤蔓,沿着墙壁蔓延,附在灰蒙蒙的玻璃上,“这就是用当初我留给你的种子种出来的。”周围被藤蔓重重盘结,姨母在上面像蜘蛛织网一样,爬来爬去,沉浸在奇妙的悬浮中,“你还记得吗,你小时候曾经独自一人来找我,在井边挖了一抔土,兜在衣服里,把种子撒在上面,还从井里打水把自己浇得湿漉漉的。你说,要把种子种在自己身上呢,真是童真。”

  “谁知道,你当时正犯迷糊。你父母还以为我绑架了你,于是叫来了警察,把我关到病院里头。被抓走前,我及时将那抔土用花盆保存了起来。”

  “从病院回到乡下后,我去井边想打水喝,水在很深的底下。一到井边,我就摔了一跤,掉到井里头了。井足足十米深,一片漆黑,水只没到膝盖。救我的,是一个年轻男人,他用绳子将我吊起来。后来我嫁给了他,生了个女娃娃。半年后,一辆摩托车撞断了我的手脚,让我动弹不得。他把孩子拴在我的胸前,好让孩子能吸到奶。然后,他就出远门去了。”

  “孩子被呛死了。”她在母亲的胸前一直吐奶,直至奶水进入了她的鼻腔。但姨母并不怀念她的孩子,她只想知道我的过去,把我当成她的亲女儿。

  还没到春天,我因为营养不良,牙龈开始渗血,牙齿脱落了几颗,头发一撮撮掉落。姨母也出现了类似的症状。我开始捕杀床底下那些原本只是昼伏夜出,但现在竟大肆横行的老鼠。我用火钳去捅黑暗处跳跃的鼠团。捕杀老鼠时,我虽不知道这么多的老鼠是从哪里钻出来的,但在近乎失常的快感下,手中的火钳一刻也停不下来。在敲死近百只小老鼠后,我感到口腔有一阵不自然的凉意和黏稠感,于是用舌尖轻轻在嘴里打转,发现有两颗比正常人要长的门牙,其他牙齿则回到刚长出时柔软和细小的状态,或者干脆说,它们已经快要脱落了。我吓得丢下火钳,急忙用手去摸我的脸,然而,一阵刺痛让我把目光落在那双粗糙的大爪子上。

  是的,我的手就像老鼠的爪子一样,呈现出令人恶心的暗红色,长着倒刺一样的斑鳞。

  姨母对我这种暴力的行径似乎非常满意,每次我结束噩梦般的残杀后,她总会给我端来一碗不知名的汤。我二话不说就全喝光。即使喝了汤,我的身体也没恢复过来,感觉自己快要死了,于是像写遗嘱一样,把最后的记忆讲给姨母听。

  阁楼上的骚动声慢慢的变响,是老鼠们在为交配做准备吧。我们的日子依旧难熬,吃的是发育不良的蔬菜,但姨母熬的奇怪的汤,让我挺过了上个冬季最艰难的时期。

  那些似梦非梦的对话持续了一个冬季后,我跟姨母已不再交谈,仿佛把这辈子该讲的话都在那个寒冷的季节讲完了。我们几乎不看对方,开始默契地进入了一种类似于昆虫用性外激素交流信息的奇特状态。在房子的每个角落,都弥漫着一种浓郁的信息素,只要用鼻子仔细嗅一嗅,脑中就会出现一个信息网络;我们又像蜘蛛一样,在这个看不见的网上,用丝线来传达包含交流信息的微弱颤动。

  我们还利用恶作剧来排遣两个女人生活在一起所产生的阴郁情绪。姨母曾说,这种阴郁情绪是有害的。例如,姨母会把我的衣服藏起来,塞到阁楼的破衣橱里让我找半天,或者在我睡觉时,猛地拍门把我吓醒。

  我则模仿起老男人沉重的脚步,又用指甲在墙壁上刮出尖锐的声音,还上演起姨父的复活戏码。我们互相折磨,也异常活跃。很多时候,除了屋外的鸟鸣风声,屋子内一片岑寂。这种沉默寂寥像是甘甜的露水,而我们这两条蜗居在黑暗中的虫子,就以此为食,并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宁,尽管噩梦频频。

  那天晚上,我们在炉火前喝着美味的羹汤。火光下,姨母的身影被拉得异常庞大,投射在墙壁上,摇曳起来宛如鬼魅。她喝起汤来嘴巴“啪嗒啪嗒”的。为了不落后,我就把嘴巴收得很小,把汤吸得“嘶溜嘶溜”响。

  突然,我的嘴被什么堵住了——汤里有啥东西被我吸了上来。这本不奇怪,怪就怪在姨母熬的从来都是清汤,没有一点汤料。我把夹在唇间的东西吐到掌心,就着微弱的火光看。一只黑色的小爪子。爪子上的毛,细细的,薄薄的,还透着粉红。

  姨母发出了一声怪笑。还没等我反应过来,阁楼就响起了巨大的骚动声,我强忍惊恐,起身打开阁楼的门。在阁楼的通风口处,不断掉落着黑色物体。那些像蜘蛛一样爬满墙壁的老鼠,纷纷鼓着它们苍白的小眼珠,从我脚边经过,想蹿到屋外。我回过头,看到姨母把我的汤一口喝完了,慢慢啃起我吐出来的那只小爪子,并若有所思地看着布满墙壁的藤蔓,“嗯,下次熬汤,可优先考虑加点吊兰叶进去呢。”

  在把阁楼门关上前,我想,尽管老鼠又小又瘦,可是从数量上看,我们确实可以靠它们度过未来无数个冬季。从此以后,这两个孤绝的女人,她们的牙龈便不再渗血了,牙齿坚固得很,头发也油亮油亮的,就像一汪清亮的井水。

  路魆,作品发表于《人民文学》《收获》《钟山》《花城》《青年文学》等刊物。出版小说集《角色X》,长篇小说《暗子》。获第四届“钟山之星”文学奖,第四届PAGEONE文学赏评审团赏。